陌焰嘉兰

【青腾】꧁短焰剔残花.29꧂

　　碧空如洗的天幕下，翠嫩欲滴的绵绵草地间，一袭红衣似燎原的火蛇健步如飞，周遭的青草茂密繁盛，已经长至膝弯。

　　红衣男子额间的汗珠密如雨下，隐忍的表情似是遮盖了不愿表现出来的痛苦不堪。

　　他被魔力侵蚀太重，只要运用法力想要飞行就会浑身神脉扭曲着产生剧痛，双翼也无法生出，无奈只能踉跄步行。

　　忽然，似是有感一般，男子突兀地止住了大步前进的步伐，双脚像被钉子钉在泥土里一样，再也挪不动半步，清澈的鹿瞳直直地注视着右侧方的密林深处，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他的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像是震惊，又像是恐惧。

　　远处茂密葱茏的翠林间，几头像是野兽的牲畜在围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幼童走来走去，血红的舌头滴着涎液，尖亮的兽牙泛着白光。

　　咬了咬牙，男子闭上了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自欺欺人似的轻声自言自语道：“什么也没有。”

　　他转过身，毫不留恋地继续向前走去，逃避什么一样闭目疾行。

　　他走了太久，走了太远，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到从神魂深处渗出的洪水一样的疲惫。

　　帝江的话反复在脑海中回荡着，他想起了很多几十万年来没有想过的事情，回忆了很多几十万年来从来不曾敢回想过的画面。那把断裂的轩辕剑，在天雷下消散成漫天荧光的金色长龙，血和水，泪和光，以及那最后的一句话——

　　“小羲和，不管经历了什么，也要保持你的本心…你的善良谦和与慈悲，是我最最喜欢的哦。”

　　太阳猛地停了下来，痛苦地捂住了额头，喉咙里泄出困兽一般的低吟，扬手向后射出一束光刃，直直地将几只扑向幼童的野兽割成碎片。

　　血溅在婴儿的脸上，孩子止住了哭，一双狼一样的幽绿眸子望向远处的高大身影。

　　太阳深吸口气，没有回头。

　　活下去吧。他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等着你来杀我。

　　或者我第三次，杀了你。

　　腾蛇在半空中被一脸凝重的应龙用笼烟捆着飞了好久，好几次他想要破口大骂，都忍住了，离这条龙这么近，他浑身不自在不说，酸臭味和龙压的双重桎梏已经要让他窒息了。

　　应龙不是个会随意发疯的人，他也根本就看不上自己，腾蛇非常有自知之明，所以这是怎么了呢？

　　正思虑间，低沉又不耐烦的声音响起——

　　“天眼。”

　　“啊？？”腾蛇猛地回神，应龙一双黑到极致仿佛没有任何光芒的纯黑眼瞳冷傲地盯着他，打了个冷颤之后，他从乾坤囊中拿出了金色的天眼，嘀咕着：“有什么用啊，现在哪里都是魔族，有魔族的地方，这破珠子屁用也没有。”

　　应龙仿若没有听见一样，用食指与中指捏起金芒骤起的天眼，放置于面前悬空而浮，随后在腾蛇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化了真身。

　　灿金的长龙腾空而起，扇动着耀眼的金色双翼，盘旋在水蓝色的瀑流中央。

　　腾蛇被神龙扭动身体摆动长尾带来的气流吹得险些飞走，牢牢抱住了一块巨石，在龙蛇血脉压制下不得已张开了结界，朝着天空嚎叫：“你发什么疯？！”

　　金鳞的神龙张开口，将天眼一口吞下。

　　腾蛇目瞪口呆：“嘶…我艹！应龙！你就算对这破珠子有多少不满，也别毁坏啊！这可是麒帝给你的，你吞下天界至宝，那天帝老儿不降罪给你才怪！”

　　“降罪？”空中的庞然大物徐徐摆动着长尾，冷哼，“本就是‘我’的东西，天界霸为己有这数十万年，要论罪责，这天帝已罪该当诛。”

　　腾蛇瞪圆了藤黄色的丹凤眼，张口结舌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从未听青龙提起过，天眼是应龙的？？这都哪跟哪！

　　正脑内翻江倒海瞳孔地震时，天空的神龙吐出灿烂的金色龙珠，照亮了整个天空，腾蛇手搭凉棚在炫目的光芒中努力挤着眼睛去瞧，就见恢复为龙珠的天眼映出的影像中，一个熟悉的红色身影被一群破衣褴衫神情枯槁却气势汹汹的壮年男子围在中央。

　　“那是…妖？！臭乌鸦在搞什么，一群妖精都搞不定？”腾蛇大骇，掏出定星盘，在龙珠的神力协助下确定了大致位置后，急匆匆地飞身向星盘所指的位置扑了过去。

　　应龙并未如心急火燎的腾蛇一样咋咋呼呼地紧跟上去，而是化为了人形，纯金双翼在半空微微扇动，锋利如刀的眉皱起，纯黑眼眸眯了起来，像蓄势待发的古兽。

　　金色的龙珠在他面前漂浮，顺从地轻轻转着圈，周遭荡起淡金色的水雾。

　　天眼，龙珠幻化而成。通彻天下万物苍生轮回。无论相隔多远，都可以一瞬间看到下界情况。而这天眼在有魔息笼罩的地域无效，恢复成他的龙珠之后，已无此限制。

　　这是第一代应龙神君仅存神魂的馈赠，却由第二代应龙神君被天界相逼拱手奉上，到了他这里…终究是物归原主了。

　　承了那麒麟帝君好大一个人情啊…

　　自嘲地冷笑，应龙收拢心神，将龙珠融回体内，振翅转身飞向腾蛇的方向。

　　“蠢材，你这实力，冒冒失失冲上去无异于以卵击石，真出什么事，青龙那小子该守寡了。”

　　惹得腾蛇冲他嘶了好几声。

　　“那还不是都怪你非要把老子抓来，老子还想陪着臭龙呢！他的宝贝石头被人打伤成那样…他估计难受死了！”

　　应龙懒得理他，腾蛇又嘶嘶了好几声，两人一前一后化作两道蓝光消失在天宇。

　　好不容易奔波了不知多远，目力所及范围内出现了熟悉的那袭红衣，腾蛇激动地挥舞起手臂，烦躁的情绪得到了一丝缓解。

　　“喂——喂——臭乌鸦！”

　　太阳惊讶地回过头，手中本来指着前方的御乾不自觉抖了一下。

　　“腾…腾蛇？你怎么…”

　　“卧槽臭乌鸦你个混蛋！”腾蛇更加激动地骂了起来，从空中一跃而下砸向太阳，太阳睁大了眼连忙举起手臂想要接住他，却发现右手还握着神剑，忙不迭地将其融回神脉，张开双臂把人接了下来。

　　冲击力不小，但对于身形高大健壮的上古星君来说，腾蛇这点重量不值一提。

　　安全落地后，太阳扶着腾蛇的手臂，还没来得及后退一步拉开距离，肩膀上就被用力揍了一拳。

　　“你他妈一直不回来，老子替你保存的谷雨茶都化成灰了！说了回来给我们泡茶，上古星君也会食言？”

　　太阳后撤了一小步，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开口：“那个…我也没想到…对不起啊…”

　　“对不起个屁。”腾蛇龇牙，看见太阳有些畏惧地缩了缩脖子，满腔怒火转向了离他们最近的那名妖。

　　“干什么啊干什么啊！你们把老子的臭乌鸦怎么了啊？他掉一根毛老子就宰了你们！”

　　“啊…腾蛇，他们不是…”太阳刚想拉住人，腾蛇就打断了他的话，上前一步，手中燃起苍蓝色的火焰。

　　“他怎么你了啊？他欺负你了吗？别怕啊老子替你教训他。”

　　太阳抓了抓头发，忍着身体的不适和胸口窒闷的感觉，低着嗓子开口：“我真的…没事。”他总感觉，自冉羽那世历劫归来，他身边的人就对待他异常小心翼翼，像重明鬼车，生怕他磕了碰了，但他哪里是不堪一击的神明？他生来就是为捍卫三界而冲锋陷阵哪怕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的战神，怎可能发生躲在人后被人保护的情况？

　　可是，不得不说…这种陌生而温暖的感觉，真的很好…

　　太阳微微低下头，一动不动地看着蜷缩成一团搂抱在一起的几位妖族男女，被腾蛇这么一闹，已经远离了他们两人，躲在树下小心翼翼又满脸怒气地瞧着他们。

　　“我们虽为妖族，但实在饥饿难耐时，也只是以死物为食，从未攻击过活人，就因生而为妖，就必须被驱逐，被清剿，四处奔波流离，躲避追杀，无立足之地，天理何在！”看似领头的一位壮年男妖义愤填膺地控诉道。

　　腾蛇一愣，他虽嫌弃天界无趣经常下界游玩，但从来都是在人界的繁华都市吃吃喝喝，几乎从未涉足过妖族的事情…在他印象里，天界所有人都在传言妖族个个法力强大凶狠手辣无恶不作人人见而诛之，不免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太阳。

　　太阳轻轻叹了口气，清澈剔透的红宝石蒙上了一层阴霾：“上苍给了妖族超越人类的强大脱俗的法力，却没有给他们如神族一般得天独厚无需进食不必靠修炼到一定程度就能辟谷的身体。人族对妖向来是恐惧和憎恶，而神族对妖一直是鄙夷，经常派出天兵天将绞杀肃清。当年清鸦妖族即是如此。他们只是饿得实在活不下去了…他们没有办法。”

　　腾蛇脑海里闪过记忆中黑衣黑裙的清鸦小公主倔强坚忍的面容，不禁愣住了神。

　　“我们…我们只是想要些吃的填饱肚子而已！”一位身上带伤的高瘦女妖抽泣了起来，旁边的男妖搂住了她，轻拍着他的后背。

　　“可是那你们也不能抢我们的粮食吧！诸位大人明鉴，小人是附近城镇的镖夫，替商家运送这些粮食到别镇，不曾想半路…半路被他们一群妖人打劫！”本来站在太阳身后不远处的一群人族男子里的头领鼓起了勇气，冲着妖族男女喊道，随后向着太阳和腾蛇跪了下来：“两位大人，小的上有老下有小，靠帮人运送些物资谋生，如今被他们抢去了大半，小的可如何交差啊！”

　　腾蛇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地面零零散散掉落的袋袋粮食，蔬果，还有散架了的马车，缰绳空荡荡的，马儿已不知所踪。

　　他马上明白过来，这必然是臭乌鸦这不长记性的白痴又多管闲事了，怎么和他说都没用，这个神明对三界生灵毫无底线和芥蒂的庇佑和怜悯，是与生俱来任凭如何敲打也无法磨灭的。

　　他看了眼太阳有些难过和无措的样子，心里暗骂着你都被诬陷成天界叛徒自身难保了，还在护着别人。

　　没办法，谁让他是乌鸦公主…腾蛇认命地捋了捋额前的那绺长发，露出甜美的笑容，对着后方刚刚落地收回双翼的应龙挤眉弄眼：“应龙，拿你些银子用。有多少来多少。”

　　“嗯？”应龙迈出的脚步一顿，危险地眯起龙瞳。

　　“拿来呀！”腾蛇揪着太阳的袖子，一副有恃无恐狐假虎威的模样，冲着应龙道。

　　“什么？腾蛇，你胆子也忒大了吧，青龙那不着调的混蛋也就算了，连你也敢从我这拿银两了？”应龙转了转手腕，手指骨节发出“咔嚓”的声音，阴测测地说。

　　腾蛇一口气提到嗓子眼，整个抱住了太阳的手臂，在愈加浓厚的龙压下战战兢兢地躲到了太阳身侧。

　　应龙不屑地冷笑两声，泰然自若地向前走去，在腾蛇屏住呼吸闭上了眼睛一副准备赴死模样下向着太阳双手奉上了衣襟内的钱袋。

　　“星君，您救得了一个两个，救不了成千上万，救得了他们一时，救不了他们一世。这微薄的慈善对于他们来说无异于犹以一杯水救一车薪之火也，如此杯水车薪的举动，实属无用。”

　　他抬起头，冰冷的目光直直地望着太阳。

　　太阳一时有些恍惚，有些怔愣地看着应龙，仿佛自言自语地小声说：“…可你说过，我做的事，哪怕是以卵击石，螳臂当车，蜉蝣撼树，也是…最难能可贵的。”

　　应龙愣住：“我何时说过？”

　　“没有…是我记错了。”太阳微微叹气，接过应龙的钱袋，走到跪在地上的镖夫面前，递给他。

　　“你拿着这个，再去采买些粮食果蔬交差吧。”

　　镖头有些迟疑地伸出手，还没有接过，腾蛇就一把抢过太阳手里的钱袋，丢给了他。

　　“拿着快走快走，留在这里小心一会儿那些妖吃了你们。”他恶意地做出张牙舞爪的动作，喉咙里模拟野兽的嚎叫。

　　镖头连忙道谢着搂紧了钱袋，领着他的手下惊慌失措地跑远了，连剩余的几匹马都没有敢拉走。

　　太阳注视着远去的凌乱背影出神，不知在想什么，腾蛇扭着身子在他眼前挥手：“喂喂！臭乌鸦，别瞎想了！这里有更重要的事要找你！”他对着远处试探着想上前来又不敢的妖族民众们一甩手：“这些吃的和马匹你们赶紧带走吧，莫要在此多做停留。最近哪里都在打仗，你们不想参与就跑得远远的吧。”

　　妖族百姓们连连道谢，七手八脚地将一地粮食果蔬重新搬上马车，匆忙地簇拥着车马迅速离开。

　　腾蛇撇撇嘴，曲了曲鼻子，白了太阳一眼：“你还真是会惹祸上身，这要不是我们赶来了，你如何收场？他们都是为了生存，你帮了这个就害了那个，如何能两全？”

　　太阳低下了头，睫毛遮住了小鹿一样的双眼：“你说得对…是我幼稚了。”

　　“不过，你杀太阴那家伙可真是太帅了！不枉费老子苦口婆心点拨你那么久。”腾蛇使劲拍着太阳宽厚的肩膀，一脸喜不自胜。

　　太阳一愣，脑海里不自觉回忆起刚刚那双幽绿的狼一样的眸子，在腾蛇笑成花的热切注视下心虚地“嗯嗯”了两声，将头扭向了另一边。

　　“你有什么重要的事？”

　　腾蛇立马正色起来，一脸严肃加焦急地说：“臭石头出事了！他伤得非常重，还自爆修为了！”

　　“什么？！”太阳猛地转过头盯着他，瞳仁骤然收缩，“他不是被孟极救走了？他们没有回去天界吗？？”他急躁地跺了下脚，狠狠咬了下唇，“我命重明孔雀青鸾他们沿着孟极离开的方向截击魔族，务必保护他们离开，我没想到…”他锤了下自己的头，一脸懊悔，“该死…我要是有能力亲自去保护他们…就不会…”

　　腾蛇连忙拍拍他的手臂：“别自责了，他跑下来就是为了你，你俩互相帮来帮去没完没了了。你的身体怎么样了？能飞吗？”

　　“我…”太阳努力提起一口气，压下眼前阵阵发黑的窒闷感，按住腾蛇的肩膀，急迫地说：“我不重要，我徒弟他怎么样了？他在哪里？”

　　腾蛇抿着唇，伸手覆上太阳的头顶侧方，用神力浅浅探查了一番，发现眼前这个人神力紊乱，体内魔息未平，反而愈加躁动，一时无法开口要他帮忙。

　　“怎么了腾蛇？”太阳见腾蛇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不住地沉了下去，更加着急，“到底怎么样了啊？”

　　腾蛇看着眼前爱徒心切的太阳，不知该从哪说起，这时，后面早已不耐烦的应龙开了口——

　　“他自爆修为后被魔族魔君重伤，已然不可能活命…”

　　“什么？？？”太阳瞬间红了眼眶，本就赤红的眸子更是像要滴出血来。

　　“别瞎说！”腾蛇忙不迭地拽了拽太阳的手腕。

　　应龙又凉凉地说道：“但他得天独厚的天赋你知道的，现在他伤得太重没有神力能够化石…青龙那小子说，他只能接受你的神力…？所以…”

　　“我去！”太阳松了口气，抬眸看向应龙，“你们带我去，我去帮他，拼了命我也会治好他。”

　　腾蛇看着太阳棱角分明的脸，一时语塞。

　　他很怀念三足金乌软软的绒羽划在脸上的触感，在那柔软而温暖的羽翼之下，是独一无二的安全的栖息地。